反扒便衣警察小曹。受訪者供圖
從警18年，39歲的“小曹”極少著警服。
一件黑色羽絨服、一只深藍雙肩包，小曹上崗了。早高峰的公交站臺上，他和普通上班族一樣，在凜冽的寒風里排著隊。天太冷了，人們戴著口罩，用帽子、圍脖把自己捂得嚴嚴實實，眼神、表情都藏了起來。
瑟縮和臃腫成了小動作的最佳掩護，排隊上車的剎那，一只手悄悄伸了出來。車門另一側，一個魯莽插隊的男子激起連聲抱怨，瞬間的小混亂中，那只手捏住了前排女孩兜里的手機�！疤珨D了，我等下趟吧。”插隊男子似乎放棄了，但與此同時，握著手機的那只手也抽離出人群。
“別動，警察！”手機還沒來得及轉移，那只手被小曹一把按住。另一邊，插隊男子也被小曹的同事控制，人群躁動起來，女孩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兜里的手機被偷了。
這是小曹和同事們的工作日常。作為北京市公安局機動偵查總隊反扒民警，他們“隱身”于公交車站、地鐵車廂、旅游景區(qū)、大型商超，從人群中那些可疑的打探、回望、小動作和眼神交流里，揪出扒手，阻斷財物損失。
博弈間，小曹有過閃失，鬧過笑話，還曾被嫌疑人發(fā)覺后甩脫。對抗中，視網(wǎng)膜脫落，半月板撕裂，他也曾幾度與死神擦肩，但血槽滿格后，他和同事們又義無反顧，扭身扎進人群。
“我們都是演員”
“警察抓小偷”，這是兒時小曹對警察的認知，許多年后，又真實落進了他的日常。2003年從警校畢業(yè)后，他加入了“抓小偷”隊伍，要抓的，還是那種面對面遭遇、危害性更大的扒竊小偷。
初入反扒這行，小曹跟著師父到八王墳、北宮門等幾個公交樞紐蹲點，“那時候覺得師父神了，怎么一眼就知道誰是扒手呢？”但現(xiàn)場的情況往往容不得他多想，給師父打副手，他忙著圍堵扒手的同伙。
那時的小曹還鬧過不少笑話。一次冬季清晨的跟蹤中，在人擠人的公交車站臺上，他一個錯神兒，不僅沒盯住可疑人員，連師父都跟丟了。因為沒有手機，小曹聯(lián)系不上師父，不知道接下來該干嗎，只好悻悻回單位等著。
還有一次，他跟著可疑人員上了公交車，倆人緊挨著，等待對方作案的時間里，小曹緊張地兩只手來回倒騰著去抓手拉環(huán)，結果汽車到站后對方下車離開了——扒手竟然率先識破了便衣警察，小曹很懊惱，覺得有些丟人。
懵懂中，一些經(jīng)驗慢慢被打磨成型。發(fā)現(xiàn)、跟蹤、控制、抓捕，一個環(huán)節(jié)都不能少，時機的把握是門學問——沒等對方動手就莽撞出擊，則打草驚蛇，難以人贓俱獲；但若看見對方得手卻出手遲疑，一旦贓物被轉移，就算把嫌疑人控制，也問責無據(jù)。
小曹和同事們抓捕嫌疑人后，往往會與事主確認丟失財物。受訪者供圖
但被識破身份的問題，始終無法完全避免。有的嫌疑人反偵查能力很高、警惕性強，其中一些甚至和小曹他們多次交手。如果說事主是這些老扒手的“獵物”，那他們又是反扒民警的“獵物”，既要擇機動手又要時刻躲避被“捕獵”。“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的交鋒，不動聲色地上演著。
扒手團伙往往多人作案，一人對事主下手，其他人相互照應掩護、傳遞贓物，偶爾也喊話放風傳遞一些“行話”信號；反扒民警也是如此，小曹和同事們常年不穿顏色鮮亮的衣服，不搞引人注意的發(fā)型，基本是雙肩包、鴨舌帽、戴耳機這些通勤族常見的打扮。
如果某段時間經(jīng)常在同一地點打擊扒竊，他們會變裝掩護自己，夏季出門的時候，小曹的背包里會塞上兩三件顏色不同的半袖衫。就地取材的時候也不少，為了掩護，小曹和同事們還向周圍的保安、送餐員借過工作服，“我們都是演員�！�
在農(nóng)村大集上跟蹤，買菜車是絕好的道具，小曹和同事們看似悠閑地逛攤、砍價，時不時還隨手買點什么。有一次，小曹回看抓捕視頻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一手抓著嫌疑人，一手竟然還拎著一袋橘子，后來才想起，那是抓捕前他蹲在嫌疑人旁邊的一個橘子攤上買的。
小曹與同事合力制服嫌疑人，事后復盤，發(fā)現(xiàn)自己當時還提著一袋橘子。受訪者供圖
小曹天生有一副和善老實的面孔，頭發(fā)微長、戴一副黑框眼鏡。一次在公交車上，跟蹤了好久的扒手就在他面前動了手，待被他制服，對方才恍然大悟，“大哥您是警察啊，我以為您是個老師呢�！�
從此,“曹老師”成了同事們對他的調(diào)侃，“小曹確實里外都透著股斯文勁兒，不太像能把扒手按倒在地的人�！�
人堆里煉出的“火眼”
“要抓賊，就要比賊起得更早�！毙〔苷f，他們選擇布控的點位多是來自110報警平臺，有人丟東西后報警，反扒民警結合工作經(jīng)驗研判扒手活動的區(qū)域，進行蹲守布控。早高峰7點鐘到來，可疑人員一般會提前到達踩點，而要跟蹤抓捕準確，民警們往往會凌晨4點摸黑起床，提前排查扒手的活動線路，排兵布陣。
但辛苦并不是總能換來收獲。一些嫌疑人會“打一槍換一個地方”，還有的報警人本就是自己不慎丟失了財物，根本不存在扒手作案，各種情況都會發(fā)生。
但往往，當嫌疑人被控制，當贓物、贓款被退還到事主手里時，無論身體上的疲憊還是心里面的焦慮，都會被一掃而空。小曹還記得，有一次，兩名嫌疑人被抓時已經(jīng)得手兩次，兩位事主一人被偷2000元，一人被偷600元。拿回錢包后，后一位事主哭著要給小曹他們跪下，因為那600元錢，是她接下來一個月全部的生活費。
小曹追捕嫌疑人。受訪者供圖
更讓人心疼的情況發(fā)生在醫(yī)院里。早些年沒有電子支付，許多外地來京就醫(yī)的患者，把錢裝在包里排隊結算醫(yī)藥費，一些扒手就盯上了他們。小曹遇到過幾次這樣的事兒，事主拿著失而復得的錢抹眼淚，說那是東拼西湊來的救命錢。
打擊扒竊，靠的不僅是火眼金睛和果斷。嫌疑人的數(shù)量、身手、情況常常未知，遭遇戰(zhàn)的危險潛伏得也很深。一次抓捕過程中，嫌疑人在酒后沖動之下，幾寸長的刀刃對著小曹的腹部就攮了過去，“有刀！”事主及時預警，電光石火間，小曹一個錯身，跟死神擦肩而過。
但受傷總是難免的。2012年，小曹和同事抓捕一個四人手機盜竊團伙，過程中，小曹將其中一人撲倒，兩人同時滾進路邊水溝。嫌疑人被制服，但小曹腿部受傷站不起來，到醫(yī)院一查，膝蓋半月板撕裂，最后不得已做了摘除手術。
最近一次比較嚴重的傷是在去年，在昌平區(qū)抓捕嫌疑人時，對方一胳膊肘搗到了小曹的右眼眶上。當時沒太在意，但過后他覺得右眼角老有一塊黑斑影響視線，去醫(yī)院一查才知，嫌疑人那一下將他視網(wǎng)膜打脫落了。
反扒便衣民警小曹。受訪者供圖
小曹說，他和同事們看到扒手已經(jīng)有了條件反射，心里想的就是怎么把對方抓住，“手癢癢，不拿下不甘心。”他現(xiàn)在也理解了師父當年如何歷練出一副“火眼”，碰見的賊多了，案子經(jīng)手的多了，自然就有了感覺，這是一種很難言傳的感覺，“像貓能感覺到周圍有老鼠的存在，隨時準備抓捕一樣�！�
“沒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反扒18年，小曹的工作也隨著這座城市潛移默化——十年前，人們丟現(xiàn)金、丟錢包，而現(xiàn)在，手機幾乎是扒竊的主要目標物。剛工作時，他和同事們繞著二環(huán)、三環(huán)打擊盜竊，而不知不覺間，這個范圍也逐漸延伸到五環(huán)、六環(huán)外。
但無可否認的是，首都北京的扒手數(shù)量，確實在一天天減少，公共場所秩序環(huán)境好了，人們防范意識提高了，對“職業(yè)”扒手來說，難以像從前一樣“施展拳腳”。
但總有些“慣偷”難以迷途知返。扒竊作為一種“行為犯罪”,只要出手，都以刑事案件論處，但扒竊一般數(shù)額財物，通常量刑三年以下。這些“慣偷”在拘留所幾進幾出，對小曹也不陌生�！鞍ミ洗蟾纾质悄��！边@話出現(xiàn)在抓捕現(xiàn)場時，有些戲劇性，更多的卻是讓小曹難以言喻的無奈。
小曹成功將嫌疑人抓獲。受訪者供圖
最極端的案例是，他剛工作時抓過的人，現(xiàn)在還能在抓捕中相遇�！鞍歉`自古就有，你要說什么時候把扒手打滅絕，還真是不太現(xiàn)實�！毙〔懿粫つ繕酚^，他遇見過許多妄圖不勞而獲的人，有的甚至扒竊成癮。
他有一個印象很深刻的抓捕對象。那人在地鐵上第一次扒竊被抓，贓物是一張公交卡，當時也曾悔恨痛哭，聲稱看到別人扒竊得手，于是決心“試一試”，“真的后悔了�！比欢舾赡旰�，他再次“栽”到了小曹手里，這一次，他沉默不語，小曹心里五味雜陳。
又是好多年過去了，小曹估摸著對方應該已經(jīng)服刑完畢，他并沒有再見到過那個因為一張公交卡失足的年輕人。小曹舒了一口氣，“沒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新京報記者 張靜姝
編輯 李彬彬 校對 賈寧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