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觀察報 記者 牛鈺 蔡越坤 2024年5月，南昌市民間融資登記服務中心有限公司（下稱“民融登中心”）突然“停擺”，讓投資者黃芳慌了神。
5月15日至5月20日，黃芳本應收到通過民融登中心投入的110萬元本金的付息，但是資金遲遲沒有到賬。
黃芳了解到，民融登中心推薦的投資產品發(fā)生大面積違約，許多投資者無法追回出借的資金和應得的利息。目前，該中心業(yè)務已經停擺。
黃芳是南昌一家火鍋店的老板。2017年，在朋友的介紹下，她接觸到民融登中心。此后，民融登中心的業(yè)務經理不定期地向她推薦年化收益率在10%左右的投資產品。黃芳稱，當時業(yè)務經理告訴她，民融登中心是正規(guī)且有監(jiān)管的平臺。
圖為南昌市民間融資登記服務中心有限公司在愛企查上的登記信息
民融登中心的一位業(yè)務經理告訴黃芳，民融登中心產品爆雷涉及2200多位投資者，總金額約十幾億元�？蛻羧后w以南昌本地市民為主，其中以60歲至90歲的群體和投入100萬元至200萬元的投資者居多。
5月30日，經濟觀察報向民融登中心、南昌市金融辦致電，詢問民融登中心相關產品發(fā)生違約的相關事宜，獲得的回復均為：目前金融辦等政府相關部門已經介入調查，具體情況需要等待進一步的調查結果。
投資者提供給經濟觀察報的信息顯示，5月31日上午，9位投資者代表在南昌市信訪局參加了商談會。南昌市金融辦一位人士通報了相關情況：目前警方已經追回了200萬元，另有借款公司承諾歸還140萬元。此外，警方還查封了工業(yè)用地76畝，一棟3200平方米的大樓。其他追查資產的工作，相關部門仍然在進行中。5月21日，經濟觀察報向南昌市金融辦相關工作人員確認該情況屬實。
民融登中心官網(wǎng)信息顯示，該中心由南昌市金融辦批準并監(jiān)管，是南昌市范圍內首家民間資金服務機構，經營范圍為民間資金供需信息登記與發(fā)布、民間資金供需撮合、民間融資借貸合同備案等。
一家成立了九年的民間融資撮合平臺轟然“倒塌”，令投資者們猝不及防。
民融登中心爆雷
2017年以來，黃芳一直用閑置資金購買民融登中心平臺上的產品。產品到期后，民融登中心的業(yè)務經理會為她再簽一個產品合同，購買下一只產品。
黃芳在這里出借資金已經超過八年。她從未想過，“正規(guī)且有監(jiān)管的”民融登中心會突然爆雷。
2023年11月，是黃芳最后一次投資的時間。她將閑置的110萬元分散投資于民融登中心業(yè)務經理推薦的三只產品中。
黃芳提供的合同顯示，這三只產品均為南昌中油國儲民間資本管理有限公司（下稱“中油國儲”）的定向集合資金計劃，分別是：“油儲八號”，投資金額是40萬元，存續(xù)期為2023年9月15日至2025年9月15日，季度付息為1.06萬元；“油儲九號”，投資金額是40萬元，存續(xù)期為2023年11月3日至2025年11月3日，季度付息為1.06萬元；“掘金6號”，投資金額是30萬元，存續(xù)期為2023年3月28日至2025年3月28日，季度利息為7950元。
上述三個項目的年化收益率均為10.6%，每季度20號付息，存續(xù)期內不可贖回，最后截止日還本。
多名投資者用閑置資金購買民融登中心平臺上的產品，圖為投資示意圖
根據(jù)合同信息，中油國儲為甲方（管理人），黃芳等投資者屬于乙方（投資人），此外，江西亞中資產管理有限公司擔任丙方（擔保人）。黃芳所提供的關于中油國儲融資項目宣傳材料顯示，中油國儲是經江西省地方金融監(jiān)督管理局備案同意，市政府金融辦審核批準成立的民間資本管理公司。
在上述項目中，投資者需要把錢轉到中油國儲的賬戶，中油國儲負責管理定向集合資金計劃，收取管理費。管理費在資金到賬后一次性收取，費率為實際募資金額的2%。管理費作為管理人日常運作費用，后期不再收取。
5月30日，經濟觀察報致電中油國儲公開披露的聯(lián)系方式，截至發(fā)稿，電話均未接通。
黃芳稱，民融登中心于2019年底2020年初開始推廣上述中油國儲的資金集合計劃。此前，黃芳等人在民融登中心一直是以“資金出借人”的身份，出借資金給小微企業(yè)。后來，由于中油國儲定向集合計劃的收益率更高，她開始購買中油國儲項目產品。近三年來，其投入的110萬元本金，每個季度獲得的近3萬元的利息，一直穩(wěn)定到賬。
今年5月15日，黃芳收到業(yè)務經理的微信消息稱，因為銀行批量“公對私”系統(tǒng)升級，需要2至3個工作日完善，5月15日付息項目全部延遲至5月20日統(tǒng)一付息。
5月20日，依然沒收到利息的投資者們陸續(xù)被各自的業(yè)務經理口頭告知：民融登中心已經因為資金鏈斷裂爆雷，所有項目的本金和利息支付都出現(xiàn)困難，并且民融登中心的董事長、法定代表人郭佑軍已經失聯(lián)。
經濟觀察報于5月28日至5月30日多次撥打郭佑軍的電話，電話都處于關機狀態(tài)；將采訪問題發(fā)送短信過去，截至發(fā)稿，未獲得回復。
“居間人”平臺何以持續(xù)多年？
據(jù)經濟觀察報調查，民融登中心推廣的項目主要分為“民間借款類”和“中油國儲定向集合資金計劃”。
多位人士稱，多年以來，他們在民融登中心投資的產品類型主要為“民間資金借款”類，合同由四方簽名蓋章。在此類型項目中，他們作為資金出借人，借款給小微企業(yè)，民融登中心的身份是居間人。
2024年5月8日，南昌的另外一位資金出借人在民融登中心業(yè)務經理的介紹下，將10萬元出借給一家企業(yè)，借款的期限為6個月；借款季利率為2.10%，季度利息為2100元。
南昌市的陳先生透露，自己的母親在民融登中心業(yè)務經理的介紹下，已經連續(xù)九年作為“資金出借人”，借給企業(yè)的資金累計超過百萬元。目前，民融登中心爆雷，這些借款涉及四家小微企業(yè)。
陳先生稱，民融登中心推出資金集合計劃的時候，他的母親建議別人不要買，因為合同上寫“投資人”這個身份就意味著投資可能會出現(xiàn)虧損。在民融登中心早期一直推進的常規(guī)項目中，合同上寫的是“出借人”，出借資金出現(xiàn)虧損的風險明顯要小。
陳先生的母親現(xiàn)年87歲。2015年，從體制內退休多年的她從公開宣傳信息中了解到民融登中心。憑借多年的金融從業(yè)經驗，她認為民融登中心平臺上的“民間借款類”產品本金的安全性較高，年化利率約在7%至9%，此類借款通常相對小額且短期就能回款。
多位資金出借人提供的產品簽約合同顯示，合同標題為《南昌市民間融資登記服務中心民間資金借款合同》，并且附有《南昌市民間融資登記服務中心民間資金借款借據(jù)》，甲方為出借人，乙方為借款人公司，丙方（擔保人）為江西亞中資產管理有限公司；丁方（居間人）為民融登中心。
從模式上看，民融登中心是處于金融交易雙方之間的中介機構，主要負責撮合金融交易的達成，聯(lián)系資金出借人直接對接下游小微企業(yè)。一位曾短期在民融登工作過的人士稱，在撮合資金時，民融登中心要從小微企業(yè)收取中介費，但具體收取方式并不知曉。
從借款合同內容和流程上來看，即使居間人出現(xiàn)問題，也不會影響出借人和借款人的交易。民融登中心自稱引入有資質的擔保機構為融資企業(yè)提供擔保，擔保方優(yōu)先墊資賠付。
作為“居間人”的民融登平臺“停擺”，緣何影響到“民間資金借款”類項目的正常運轉？一位資金出借人轉達業(yè)務經理的回應稱，因為民融登中心爆雷，政府已經接管了所有的賬戶和資金。
但是根據(jù)資金出借人實地探訪發(fā)現(xiàn)，上述部分借款的企業(yè)無法在企業(yè)的注冊地點找到。天眼查數(shù)據(jù)顯示，江西協(xié)進、金領駕校等多個借款的小微企業(yè)作為收款方，在股權穿透上與民融登中心和民融登中心的法人代表郭佑軍存在關聯(lián)。
此外，部分資金出借人收到的利息打款賬戶為“江西贛企互助金融服務有限公司”。注冊信息顯示，該公司的法人代表也為郭佑軍。
“江西贛企互助金融服務有限公司”的法人代表也是郭佑軍
涉嫌“自融”？
經濟觀察報采訪發(fā)現(xiàn)，很多人通過民融登中心進行資金出借或者投資，普遍有八年左右的時間。
民融登中心官方微信資料顯示，“2015年3月20日，民融登中心開業(yè)當天，民融登中心推出了首款投資產品，預期年收益達12%，600萬元融資額度在一小時內即告售罄，彼時銀行定存一年的利率低于3%�！�
經濟觀察報從多位投資者處了解到，他們主要依靠公開信息、公司的線上線下宣發(fā)活動、親戚朋友的人際傳播了解到民融登中心這個平臺。有一位參與時間最長的投資者，是從2015年這個平臺建立初始，就開始每年出借資金或者購買投資產品，并一直穩(wěn)定地獲得收益。
黃芳告訴經濟觀察報，在2020年左右，民融登中心推薦的產品項目發(fā)生了一些變化。過去，民融登中心主要是以“居間人”身份，撮合旺城實業(yè)、江西協(xié)進等公司從資金出借人處借款。近幾年，該中心頻繁推出新項目，尤其是鼓勵大家參與兩年期的中油國儲資金集合計劃。在這之前，該中心沒有長期項目，普遍是6個月、1年的短期項目。
按照原有的流程，每一年合同到期時，即最后一筆利息到期時，投資者若想繼續(xù)投資，會被收回舊合同，重新簽訂新的合同。本金會隨最后一筆利息一同轉出。2020年開始，業(yè)務經理對黃芳稱，本金轉出轉進很麻煩，干脆就不轉出本金，在收到利息后直接簽新合同。許多跟黃芳一樣的投資者同意以這種方式繼續(xù)投資。
但也是在2020年開始，黃芳發(fā)現(xiàn)，自己手中的中油國儲項目和民融登中心擔任居間人的借款項目，利息打款的賬戶主要是郭佑軍名下的江西贛企互助金融服務有限公司，有些時候利息打款方是中油國儲。
天眼查信息顯示，民融登中心由藍田環(huán)保有限公司（下稱“藍田環(huán)�！保�100%持股。藍田環(huán)保屬于中國藍田總公司的成員，位于江西省南昌市，是一家以從事其他金融業(yè)為主的企業(yè)。企業(yè)的注冊資本為1000萬元人民幣，法定代表人為郭佑軍。
值得注意的是，上述中油國儲同樣由藍田環(huán)保100%控股，與民融登中心為同一大股東。
5月30日，經濟觀察報向南昌市金融辦詢問中油國儲和民融登中心的關系，工作人員表示“并不清楚”。
上述民融登中心的前員工表示，其在入職培訓時，部門主管介紹說，雖然中油國儲和民融登中心是不同的名字，但實際上是同一家公司，擁有統(tǒng)一的業(yè)務人員。
多位資金出借人稱，中油國儲和民融登中心的辦公地均位于江西省南昌市紅谷灘區(qū)匯龍銘都8號樓商住樓。他們從未見到過中油國儲的工作人員，向他們宣傳介紹產品的一直都是民融登的業(yè)務經理。
5月30日，因多次撥打藍田環(huán)保的電話并未接通，經濟觀察報記者當日前往藍田環(huán)保的注冊地址“北京市豐臺區(qū)豐臺北路32號8幢四層415室”，發(fā)現(xiàn)該注冊地址并非藍田環(huán)保的辦公地點。
該地物業(yè)辦公室相關人員稱：415室此前為一家人力資源公司，2024年4月剛租給一家科技公司，其從未聽過藍田環(huán)保。該地只有7幢有415室，藍田環(huán)保所寫的8幢415的房間并不存在。8幢均為8開頭的四位數(shù)房間，并沒有8415房間，亦沒有藍田環(huán)保。
南昌市金融辦等展開調查
2014年10月，江西省金融辦發(fā)布《關于民間融資登記服務機構試點工作指引》【贛金發(fā)2014（5）號】的文件，文件內容顯示，民融登中心經批準的經營范圍為民間資金供需信息登記與發(fā)布、民間資金供需撮合、民間融資借貸合同備案。
民融登中心作為一個民間融資和借貸的“橋梁”，成立九年之后，投資者們通過其出借資金后，卻無法按期收到出借的本金和利息。
經濟觀察報注意到，南昌民融登中心并非首家曝出風險的民間融資登記服務中心。
鷹潭市民間融資登記服務中心有限公司官方微信公眾號披露，鷹潭市民間融資登記服務中心有限公司、余江縣民間融資登記服務中心有限公司（下稱“鷹潭民融登中心”）因諸多原因于2023年1月28日停業(yè)，無足額現(xiàn)金清償資金出借人。
此外，2024年2月4日，鷹潭市高新區(qū)防范和處置非法集資工作領導小組辦公室發(fā)布《關于鷹潭市民間融資登記服務中心有限公司有關人員涉嫌非法吸收公眾存款案第一次資金清退公告》，明確將鷹潭民融登中心有關人員定性為涉嫌非法吸收公眾存款。
2024年5月30日，經濟觀察報致電鷹潭市高新區(qū)金融工作辦公室，工作人員回復表示，目前相關資產仍在處置之中。
5月30日，南昌市金融辦相關工作人員對經濟觀察報表示，目前已經對民融登中心展開調查。對于“民融登中心牽涉資金規(guī)模累計情況”的問題，對方回復稱并不清楚。
一位地方金融研究專家向經濟觀察報表示，民融登中心是一種撮合資金供給方和資金需求方的中介機構，由地方金融監(jiān)管部門批準成立，但尚無一個監(jiān)管機構統(tǒng)一進行管理監(jiān)督。地方金融監(jiān)管與中央監(jiān)管存在“兩張皮”的現(xiàn)象，沒有統(tǒng)一監(jiān)管標準，導致民融登中心出現(xiàn)了一些亂象。因此，該專家認為，地方金融監(jiān)管部門在負責審批機構的過程中，應該承擔起監(jiān)管的責任，才能減少這類中介機構風險爆發(fā)的情況。
作者：牛鈺 經濟觀察報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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