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妮（右）在為學生答疑。本文圖片均為受訪者 供圖
2022年教師節(jié)來臨之際，澎湃新聞推出特別報道“重返出發(fā)之地”，以記錄“回歸再出發(fā)”的學子。
位于廣西柳州鹿寨縣城洛清江畔的鹿寨中學，全校有95%的師生來自農(nóng)村，近40%學生是農(nóng)村留守學生。這里是“90后”壯族女教師陶妮工作了7年的地方，也是她中學時代的母校。
陶妮生長于鹿寨一個普通農(nóng)村家庭，從小就有一個“教師夢”。11年前，她高考取得了鹿寨中學全校第一名的好成績，臨到填志愿時，有老師建議她填報湖南大學、華南理工大學這類“985高校”，不要填師范大學。她卻放不下心中的“教師夢”，最終偷偷填報了華中師范大學。
7年前，讀大四的那個冬天，陶妮坐了20多個小時的車，從位于湖北武漢的華中師范大學回廣西南寧參加了一場“雙選會”。當在“雙選會”現(xiàn)場看到“鹿寨中學”四個大字時，她用了不到一分鐘的時間做出了未來職業(yè)選擇——回母校鹿寨中學任教。
課堂中的陶妮。
作為一所縣級高中，在生源質(zhì)量、師資力量、福利待遇等方面與市區(qū)優(yōu)質(zhì)中學還有一定差距，但陶妮從沒有想過要去一所更好的學校發(fā)展。
她說，“母校是我夢想起飛的地方，而我兩手空空，能回報給母校的只有對母校不變的初心。在我看來，當老師沒有高低貴賤之分，不管是在名校還是在鹿寨中學任教，對教育的貢獻都是一樣的。普通學校的老師也可以把學生培育好，讓他們找到適合自己的發(fā)展方向�！�
第38個教師節(jié)來臨之際，陶妮在接受澎湃新聞采訪時講述了自己從心出發(fā)、重返出發(fā)之地任教的故事。她說，當老師累并幸福著，她從未后悔過自己的選擇。每到教師節(jié)時，聽到學生們一聲聲的“老師節(jié)日快樂”，她覺得自己付出的一切都值得。
為了兒時教師夢，偷把高考志愿填為師范大學
1991年，陶妮出生于廣西柳州鹿寨縣的一個普通農(nóng)村家庭。小時候，陶妮的世界很小，小到她和她的小伙伴們只知道兩種職業(yè)：醫(yī)生和教師。
“如果你問一個孩子長大后要干嘛，你得到回答一定要么是當醫(yī)生，要么是當老師�！碧漳菡f，她的回答是當老師。
陶妮童年時帶著幾分天真與懵懂的愿望，隨著年齡的增長而變得逐漸明晰。高中時，她真正確定了要當老師的夢想。
鹿寨中學是鹿寨縣的高中學校里最好的一所，學生日常都住校。在陶妮的記憶里，老師既是老師，又像家長，帶給過她很多幫助和溫暖。她感覺長大后能教書育人會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但當一名寄宿制高中教師其實是一件很辛苦的事。陶妮的高中數(shù)學老師調(diào)侃自己的工作時，曾勸導自己的學生：以后不要讀師范大學、不要當老師。因而，她不曾對老師說過自己的夢想。
2011年，陶妮高考取得了不錯的成績，老師們也很高興。由于陶妮是理科生，老師們根據(jù)她的成績，建議她報考華南理工大學、湖南大學等“985高校”，希望她將來能找一份工資不錯的好工作。
“我知道老師不建議我讀師范類大學，所以當北京師范大學、華東師范大學等高校在提前批招錄公費師范生時，我在猶豫著要不要聽從老師們的意見�！碧漳菡f，當普通批次志愿開始填報時，她才發(fā)現(xiàn)北京師范大學、華東師范大學并不在普通批次招生，而華中師范大學有部分非師范專業(yè)會在普通批次招生。
于是，她瞞著老師，偷偷填報了華中師范大學數(shù)學與物理交叉班（非師范），且僅填了這一個專業(yè)。
“我比較喜歡數(shù)學和物理，只有這一個專業(yè)跟我的興趣最契合。而且，我知道以我的高考成績一定能被錄取�！碧漳菡f，“我并沒有覺得自己的志愿是‘高分低報’了。我當時的想法很單純，覺得如果再不填師范類大學，我這輩子可能就沒辦法去實現(xiàn)當老師的愿望了�！�
用不到一分鐘時間做出回母校任教的決定
就這樣，陶妮被華中師范大學數(shù)學與物理交叉班錄取，成為家族中第一個考上大學的孩子。
2011年初秋，陶妮帶上行囊，乘著綠皮火車北上武漢，開啟大學生活。
陶妮家庭條件不太好，中學時代的一部分學習費用來自助學金。她讀高三時，比她小了近兩歲的弟弟已經(jīng)離開校園外出務工，有時弟弟會給她寄生活費。上大學時，陶妮申請國家助學貸款交了學費，并常利用課余時間去做家教掙生活費，以減輕父母經(jīng)濟負擔。
當家教時，陶妮就很享受為學生傳授知識、看學生一點點進步的過程。那時，她已堅定了要當老師的夢想。
為了能成為一名知識過硬的好老師，陶妮在學習上一直很努力。大學四年，她的平均成績一直在班級中上等水平。當時，陶妮所讀的數(shù)學與物理交叉班保研率達50%，很多人都選擇了保研或者考研深造，但她決定大學畢業(yè)就回廣西從教。
大四上學期臨近期末的一天，得知廣西南寧要舉行一場“雙選會”，陶妮便冒著冬日寒風，從武漢趕到南寧尋找圓夢的機會。
到達“雙選會”現(xiàn)場不久前，陶妮突然就發(fā)現(xiàn)了“鹿寨中學”四個大字。她興奮地跑過去，對其中一名教過她物理的老師說：“老師您還記得我嗎？我想回鹿寨中學教書！”
老師見自己昔日的學生愿意回母校工作也很高興，收下了她的簡歷，讓她等面試通知。那也是陶妮在那場“雙選會”中投出的唯一一份簡歷。
“投完鹿寨中學后我就直接走了，其他招聘單位直接就沒看了。”陶妮說，她趕著回學校，忙期末的事。幾天后，她接到鹿寨中學的面試通知電話，便很快便回到母校面試，并正式向家人宣告了自己要到鹿寨中學工作的決定。
用陶妮的話說，她當年坐了20個小時的車從武漢到南寧，用不到一分鐘的時間迅速完成了自己的職業(yè)生涯選擇。
當老師沒有高低貴賤之分，都是為教育做貢獻
總有人問陶妮：你為什么要回鹿寨中學？為什么不選擇去柳州或南寧更好的學校當老師？
“首先，我覺得當老師沒有高低貴賤之分，不管是在名校任教，還是在一般中學從教，對教育的貢獻都是一樣的�！碧漳莼卮鸬�，“那些名校的老師可能會把成績優(yōu)秀的學生培養(yǎng)到清華北大或者其他一些名校去，那些相對來說沒那么優(yōu)秀的學校同樣也可以把學生培養(yǎng)好，讓他們找到適合自己的發(fā)展方向�！�
“我個人不太追求名利、財富，這些身外之物不是我擇校從業(yè)的標準�！碧漳葸M一步解釋道，“我是一個比較有母校情節(jié)的人。我覺得母校的人、母校的一草一木都很好，給過我很多溫暖，我想加入這個大家庭。同時，母校也是我夢想起飛的地方。母校的栽培之恩讓我永遠難忘�！�
“鹿寨中學有很多校友在用許許多多不同的方式，為學校貢獻自己的力量。而我兩手空空，什么都沒有，我所能回報給母校的只有對母校不變的初心。所以，如果學校有需要，我一定會義不容辭為學校的教育事業(yè)添磚加瓦，貢獻自己的力量。”陶妮動情說道。
關于母校，最讓陶妮印象深刻的是，有一次，語文老師以她的一篇作文為范文，念給全班同學聽。這讓她重拾起學好語文的信心。
“要知道，我在此之前很多年，對語文、尤其是寫作文很沒有信心的。”陶妮回憶，她上小學時特別害怕寫作文，總不知道作文到底要寫什么。有一次，她寫完一篇作文交給老師后，老師看完就說，“你這篇作文我想給你扔回去叫你重寫。”這件事當時對她打擊很大。從此她更怕寫作文，對語文學習沒了信心，也不喜歡語文課。
高中語文老師對她作文的肯定，讓她有了學好語文的信心，后來語文不再成為她“拖后退”的科目。
還有陣子，陶妮連著兩次語文考試都考得很不好。語文老師注意到了，就細心詢問她原因。她說，不知道為什么，那一個月她吃完早餐后總會肚子痛，語文課又剛好都是早上前兩節(jié)，因此上課時她根本沒心思聽下去。
“老師聽完，就告訴我早餐應該吃什么、怎么養(yǎng)胃，還跟我講了些語文學習方法�！闭f起這些，陶妮仍倍感溫暖，備受鼓舞。
網(wǎng)絡圖
累卻幸福著，從未后悔自己的選擇
從2015年回到鹿寨中學至今，陶妮當了7年的數(shù)學老師。其中，自從教的第二個學期開始，到去年懷孕之前，陶妮一直在當班主任，并兼任兩個班級的數(shù)學老師。她的日常生活一直處在累并幸福著的狀態(tài)。
鹿寨中學的學生會每天一早到教室自習，陶妮通常會在比學生更早趕到教室。晚上，學生回宿舍休息了，她通常還會去學生宿舍樓轉(zhuǎn)轉(zhuǎn)，看看有無突發(fā)情況。直到學生們都安靜睡下了，她才會離開。
回到自己的住處，陶妮還要忙著備課。從教之初的一兩年里，由于對教育教學的各項工作還不太熟練，凌晨一兩點睡覺是陶妮生活的常態(tài)。
當班主任時，遇到學生半夜出現(xiàn)嘔吐、發(fā)燒等突發(fā)不適癥狀時，陶妮要及時送學生就醫(yī)。等她從醫(yī)院回來，就睡不了幾個小時的覺了�！暗珜τ谀贻p老師來說還好，不是什么大事�！碧漳菪Φ�，她印象中，半夜送學生去醫(yī)院看病的次數(shù)不算多，有過兩三次。
鹿寨中學農(nóng)村留守學生較多，學生尤其需要老師的關懷，班主任往往要擔起心理老師的重任�！凹依镉惺裁磫栴}讓他不開心了，父母之間的矛盾影響到他了，學習上遇到什么問題了，或者某次考試沒考好，學生都會跟我講。”陶妮說。遇到這些情況，她總試著去理解和關愛學生，疏解學生的不良情緒。
不管學生成績好不好，陶妮都會給予同樣多的愛。
“對于農(nóng)民來說，土地最重要。對我來說，學生就像農(nóng)民的土地一樣重要。農(nóng)民自己種了兩塊地，怎么會希望一塊收成好、一塊收成不好呢？肯定希望都好。”陶妮坦言，成績好、乖巧聽話的學生不太需要老師操心，她對愛調(diào)皮搗蛋的學生反而關注得更多一點。她說，青春期的學生都很敏感，每個人的特點、優(yōu)勢不同，需要老師去發(fā)現(xiàn)他們各自的優(yōu)勢并給予恰當?shù)年P注、關心。
在陶妮感到很累的時候，曾想起當年她初入鹿寨中學任教時，她高中的數(shù)學老師、后來的同事對她說過的一番話：“我叫你不要填師范大學，你非要填師范大學；我叫你不要當老師了，你非要當老師；我叫你當老師就當老師，不要當數(shù)學老師，你還要當數(shù)學老師。你當數(shù)學老師就當數(shù)學老師，我叫你別回來，你還偏要回來�！�
“我很累的時候，有點能理解老師當年為什么勸我不要當老師。老師那時把我們當自己的孩子了。他自己當老師辛苦，就不希望自己的孩子也辛苦。但是我不后悔我的選擇。”陶妮說。
當老師的這些日子，陶妮也有很多幸福的時刻。
陶妮的家人不太重視過生日，多年前父母就不再為她慶祝生日了�！坝幸淮�，自習時間，有學生找了個借口叫我去教室。我去了才知道，他們不知道在哪里看到了我的生日，就記住了，一起為我準備了一個大生日蛋糕�！碧漳菡f，當天其實并不是她的生日，但學生們的愛心讓她驚喜又感動。
“又比如，2020年那屆我們班有幾個女生，如果發(fā)現(xiàn)我沒有吃早餐，就會去給我買。學生有時發(fā)現(xiàn)什么好吃的，會給我也買一份。我的桌面上經(jīng)常會冒出各種各樣的小零食�！碧漳菡f，一些已經(jīng)畢業(yè)的學生，仍會跟她保持著聯(lián)系，就像多年好朋一般。
“學校里不僅有一群群可愛的學生，更有一批可敬、無私的老師。從教之后，我曾經(jīng)的老師變成了同事，無論曾經(jīng)有沒有教過我的老師都給了我很多幫助。上學時，老師總從早到晚圍著我們轉(zhuǎn)，我當時想，他們沒有家嗎？都不用回家嗎？現(xiàn)在我終于知道了，他們有家，學校就是他們的家。老師們一絲不茍的工作態(tài)度一直指引著我，激勵著我，我也一直以他們?yōu)榘駱�，努力成為一個心中有愛，眼里有光的老師�！碧漳菡f。
近幾年，縣域普通高中發(fā)展面臨的優(yōu)質(zhì)生源和師資流失、辦學薄弱等問題備受關注。為此，去年底，教育部等九部門專門印發(fā)了《“十四五”縣域普通高中發(fā)展提升行動計劃》。
比起南寧或柳州市區(qū)的優(yōu)質(zhì)中學，縣級中學在生源質(zhì)量、師資力量、福利待遇等方面還有一定的差距，但陶妮從沒有想過要離開鹿寨中學。
“如果要走的話，一開始就沒有必要回來，應該在畢業(yè)找工作時就直接去找那些在別人看來更好的學校了。”陶妮說，“教好每一屆學生，看到他們都有好的發(fā)展，我就很有獲得感、成就感。每年教師節(jié)聽到學生們一聲聲的‘節(jié)日快樂’，我都會覺得自己無比幸福。”
令陶妮高興的是，近些年來，鹿寨中學也在蓬勃發(fā)展。去年3月，鹿寨中學獲評廣西壯族自治區(qū)“普通高中新課程新教材實施自治區(qū)級示范校”之一。去年4月至6月，鹿寨中學先后榮獲“廣西義務教育數(shù)字教材規(guī)范化應用示范�！狈Q號、“柳州市推廣國家級教學成果基地校”稱號、“鹿寨縣2020-2021年度少先隊工作先進學校”稱號、“2021年柳州市教學成果等次評比二等獎”。去年7月，該校還因校外勞動教育有特色，榮獲柳州市首批“勞動教育示范�！狈Q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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